意象驱动下的感知与认知信息结构:上古汉语同源词研究视角——基于黄易青《上古汉语同源词意义系统研究》的理论框架
引言:意象——连接感知与认知的桥梁
人类如何将具体的感官经验(如视觉、触觉)转化为抽象的认知概念(如智慧、道德)?这一直是认知科学的核心问题。黄易青在其著作《上古汉语同源词意义系统研究》中,通过对上古汉语同源词的深入剖析,揭示了一个关键机制:意象(Image Schema)。该书认为,意象作为一种高度抽象的、源于身体经验的动态模式,是连接感知与认知的核心载体,并通过一系列“意义运动规律”驱动着整个词汇意义系统的演化。
本文将依托黄易青的核心理论,探讨意象如何作为统一感知与认知信息结构的底层框架。我们将首先阐释意象的本质,即其作为“运动特征的理解”;随后,通过分析上古汉语同源词的具体案例,展示意象在感知范畴内部、以及跨感知-认知模态中的统一作用;最后,结合结构主义与人工智能的视角,论述这一框架的理论深度与应用前景。
一、意象的本质:对事物运动特征的理解
黄易青在书中明确指出,词源意义的本质并非静态的“事物特征”,而是动态的“意象”。意象是“人的感知、思维和认识从运动的势态和运动的过程……对词源意义的客观来源即事物特征所作的发生学上的解释”(黄易青,2007,第147页)。这意味着,古人在命名事物时,并非简单复刻其物理属性,而是捕捉其形成或运作的动态过程。
一个关键论点是,同一事物特征可以产生不同的意象。例如,对于“圆圜”这一视觉特征,古人可以从不同的运动态势去理解和取意,从而形成不同的同源词族:
- 圆弧状循环运动:如“圜”、“丸”、“還”等词,取意于周而复始、无终无始的循环运动,其上古音多为匣纽元部字。
- 卷曲运动:如“蘊”、“拳”、“卷”等词,取意于由平直状态向内卷曲的运动,其上古音多为见、溪纽字。
- 围绕轴心旋转:如“缠”、“轉”、“專”等词,取意于围绕一个中心轴的旋转,其上古音多为端、透、定等舌头音。
- 左右摆动运动:如“般”、“盘”等词,取意于一往一返的摇摆运动,其上古音多为帮、滂等唇音。
这种“同征异象”的现象表明,意象是主观认知对客观世界的主动建构。更重要的是,这种建构并非任意的,而是系统性地与语音形式(特别是上古声母)相关联,暗示了其深刻的具身认知基础。发音部位的身体经验(唇、舌、牙喉)可能与不同类型的运动意象形成了底层映射。
二、案例分析:意象驱动的意义系统
2.1 感知范畴内的意象统一:从发音部位看运动态势
意象的系统性在感知范畴内部表现得尤为清晰。黄易青的书中通过语音学分析,揭示了发音部位与运动态势之间的惊人对应。以“分割”这一动作为例,不同的发音方式对应了不同的分割意象:
唇音(帮、滂、并、明纽)同源词,如“判”、“半”、“片”、“劈”,其核心意象是“顺着纵向对称分开”。这种分割是彻底的,将一个整体分为两个并列的部分。例如,“片”是顺着木纹将木头分为两半;“胖”是半体之肉。
牙喉音(见、溪、群、疑、晓、匣纽)同源词,如“割”、“刊”、“决”、“界”,其核心意象是“横向垂直截断”。这种分割强调的是对纵向连续体的横向打断。例如,“割”是横向切断;“刊”是横向截木;“界”是通过划定横向界线来分割区域。
这种语音与意象的系统性关联,证明了感知信息(发音的身体感觉)与语义信息(动作的意象)在底层结构上是统一的,为具身认知理论提供了有力的语言学证据。
2.2 跨模态映射:从感知到认知的意义运动
意象不仅统一了单一感知范畴,更作为桥梁,实现了从具体感知到抽象认知的跨模态映射。这一过程主要通过隐喻和转喻等意义运动规律完成。
例1:触觉 → 心智的“抵抗”意象
物理世界的抵抗经验,可以隐喻性地映射到精神世界的意志力。
- 触觉词:“坚”(硬度)、“刚”(韧性)描述了物体对抗外力的物理属性。
- 心智词:“毅”(果决)则描述了意志对抗困难、诱惑的心理韧性。
这组词共享了“对抗外力而不屈”的统一意象,实现了从触觉(物理抵抗)到心智(道德坚韧)的跨越。成语“坚忍不拔”正是这一意象映射的凝练体现。
例2:视觉 → 心智的“通透”意象
视觉上的“无遮蔽”状态,是理解抽象智慧概念的基础。
- 视觉词:“明”(光亮),其本意是驱散黑暗,使事物清晰可见。
- 心智词:“哲”(智慧)、“智”,描述的是心智的清明,能够洞察事理,破除愚昧。
“光明→清晰可见”的视觉经验,通过“无蔽、通透”的意象,隐喻性地投射到认知领域,形成了“智慧→洞察真理”的抽象概念。
2.3 动态意象的层级转化:意义系统的演化
意象的运动不仅是跨模态的,也是层级递进的。一个核心意象可以通过一系列引申,从物理形态扩展到抽象状态,形成一条完整的“意义链”。以“间”字为例,其词源意义蕴含了“中介、相夹”的核心意象。
图1:“间”字由核心意象“中介、相夹、相间”引申出的多层级意义网络
从上图可见,“间”的源义素(核心意象)在不同的“类义素”(事物类别)上生根发芽,演化出丰富的词汇意义:
- 从物理空间的“空隙”,引申出时间维度的“闲暇”、“顷刻”。
- 从人际关系的“嫌隙”,引申出行为动作的“离间”、“伺候”。
- 从物理状态的“相隔”,引申出抽象关系的“差别”和状态变化的“痊愈”。
这一过程清晰地展示了意义系统如何围绕一个动态意象,通过层级转化,建构出一个盘根错节而又逻辑自洽的意义网络。
三、结构主义框架下的意义系统
黄易青的研究揭示的同源词意义系统,完全符合结构主义哲学家皮亚杰提出的三大特征:整体性、转换性和自调性。
3.1 整体性 (Wholeness)
整个同源词族并非零散词语的集合,而是一个由“语根”生发的、具有内在秩序的有机整体。每一个词都在这个系统中占据一个特定位置,其意义由它与其他成员的关系共同定义。
图2:同源词族谱系示例,展示了从“语根”到具体词汇的层级派生结构
上图生动地展示了这种整体性。一个抽象的“语根”分化出不同的“源词”,每个源词承载一个核心意象(如“抽出长圆体”、“周绕”、“周圆”),并在此基础上派生出具体的词汇。整个系统如同一棵树,枝叶繁茂,却同根同源。
3.2 转换性 (Transformation)
系统的意义不是静止的,而是通过一系列“意义运动规律”(即转换规律)动态生成的。这些规律主要包括:
- 隐喻 (Metaphor):将一个领域的意象投射到另一个领域,如物理的“高”投射为道德的“崇高”。
- 转喻 (Metonymy):通过部分代整体、因果关联等方式进行意义延伸,如动作“断”关联决策的“决断”。
- 通感 (Synesthesia):不同感知范畴之间的规律性转换,如听觉的“嘹亮”关联视觉的“明亮”。
这些转换规律保证了意义系统能够不断生成新的意义,同时保持其内在的逻辑连贯性。
3.3 自调性 (Self-regulation)
意义系统具有内在的调节机制,以维持其结构的稳定与平衡。这种自调性体现在:
- 音义协同:语音形式(如声母、韵部)与意象内涵(如运动态势、过程)的系统性对应,限制了意义的任意漂移。
- 对立统一:许多意义在对立中统一,如“断”与“连”共同构成“分割-重组”的认知框架,使系统在动态变化中保持平衡。
- 逻辑连贯:意义的引申遵循从具体到抽象、从物理到心理的普遍认知路径,保证了系统的可理解性和预测性。
四、理论拓展与前沿应用
基于意象的感知-认知统一框架,不仅深刻解释了语言的内在机理,也为认知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启示。
4.1 认知神经科学的佐证
具身认知理论认为,抽象概念根植于身体的感知运动经验。黄易青的研究为这一理论提供了坚实的语言学证据。例如,唇音与牙喉音在发音时动用不同的口腔部位,这种身体经验的差异,系统性地对应了“对称分开”与“横向截断”两种不同的动作意象。这预示着,语言的语义结构与大脑处理感知运动信息的神经回路之间可能存在着深层同构关系,这为未来的神经语言学研究指明了方向。
4.2 对神经符号AI的启示
当前的深度学习模型在处理感知信息方面表现出色,但在抽象推理和常识理解上仍有欠缺。意象理论为构建兼具感知能力和推理能力的神经符号AI(Neuro-symbolic AI)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蓝图:
- 底层(感知层):利用神经网络从原始数据中提取动态的、跨模态的意象特征(如“穿透”、“包裹”、“抵抗”)。
- 中层(转换层):将这些意象特征符号化,并定义一系列基于隐喻、转喻的转换规则,实现知识的跨域迁移。
- 顶层(概念层):在符号化的意象和规则之上,构建一个庞大的、具有逻辑一致性的抽象概念网络(知识图谱)。
这样一个系统将能够像人类一样,从“坚硬的石头”理解“坚定的意志”,从“缠绕的线条”推断“复杂的关系”,从而实现更鲁棒、更具解释性的通用人工智能。
主要参考文献
黄易青. (2007). 《上古汉语同源词意义系统研究》. 北京: 商务印书馆.
参考资料
[1]
黃易青-上古汉语同源词意义系统研究_11866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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